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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展雄飞的口头禅就是：都不容易。   他说这话的时候要么非常无奈地摇摇头，要么唉声叹气，总之肯定不是雄心万丈的模样。   每次听他这么说，我都觉得他辜负了她妈给他的好名字。   他家在福建沿海一个非常偏僻的村子里，父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农民是要靠劳力吃饭的，从实用主义和传宗接代的角度考虑：生男孩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展雄飞的妈妈十八岁的时候就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展雄飞，第一个是女孩。   从展雄飞妈妈生孩子的年龄我们也能看出他的家乡还不怎么开放，最突出的表现就是重男轻女，因此展雄飞被寄予了太多厚望，这厚望远远超出了展雄飞起飞的那个平台，也就是他的家庭条件，也远远超出了展雄飞的聪明才智，但那个硬气的渔妇硬是靠着一趟趟出海打渔给儿子攒钱，儿子上高中后海里的鱼越来越少，个头越来越小，她就上山砍柴卖，一大捆柴背在身上小山一样压的她心肝肺和脑袋贴在一起，自己的心跳和喘息粗重的吓人，但一想到儿子她就如有神助，终究也坚持了下来，终于将勉强够上三本录取线的展雄飞送进了厦门最好的私立大学。   展雄飞23岁大学毕业后来到西安打工，为了对得起她妈给他的好名字，他连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虽然落下了神经衰弱的毛病，但成功养活了一家老小，买了曲江新区170平米的房子，甚至还拥有了这家民营医院的股份。这些如果还对不起他妈的好名字，那我再说一条：他稳坐康安医院企划部主任这个位子十二年了，而且就目前情况看，他肯定还会继续做下去，他已经练就了在大风大浪里打坐的本领。你可能要说，这算什么啊，还不如前面的理由呢。那是你们不了解民营医院这个行业，这么说吧：民营医院企划部主任这个职位，业内平均在职时间为四个月，也就是说在这个位子上一般做四个月就要走人，做不到一个礼拜就被委婉请走或者自动走人也很常见。展雄飞在医院工作的这十年当中，医院先后也聘请了二十五位主任前来指导工作，当然这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其实就是来替换展雄飞的，但结果很明显，展雄飞是最终的赢家，如果守住企划部主任这个位子就是赢的话。   现在，你们是不是觉得展雄飞有点了不起了！但是，对不起，作为和他一起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经常还挺压抑，甚至让人感觉有点窝囊。就在刚才他还叹息着对我说：都不容易，王主任的今天就是咱们的明天！我本来很兴奋地去找他，想告诉他医院买地的事情有转机了，却被他这番话说的高兴不起来。但他丝毫没有觉察到我急转直下的表情，继续说：都不容易，王主任毕竟跟了老大十来年了，要是公立医院现在就可以拿着退休金颐养千年了！说到这里展雄飞深深地叹了口气，并把他那又瘦又扁的小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   为了安抚他，我只好说：你想的太多了，那那么悲观，王主任这十二年在医院挣的钱恐怕比她前几十年在公立医院挣的都多，退休金早挣够了。   我说的都是实情，民营医院的医生，尤其是妇科，泌尿外科和整形科医生不管在中国的那个城市，那个角落，哪怕就在一个很小的县城或者镇里，待遇都在五位数以上，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都属于一个系统，她们的老板都来自于福建莆田桃园镇，这些靠治性病起家的莆系民营医院目前占据了中国民营医院90%的份额，精明的莆田人像他的父辈捞鱼那样把公立医院退休的医生，被各种不公正排挤出来的医生收罗起来，再分发到各地的民营医院，有了医生就有病人上门，这生意就做起来了，在普通老百姓还不懂广告，甚至还有点迷信电视，以为从电视里看到的就是中央精神政府指示的时候，聪明的莆田人就开始利用电视等媒体做广告了，以至于在短短时间内病人鱼贯而来，就像百元大钞破门而入一样，挡都挡不住。一夜之间莆系民营医院就开遍了全国大地。   医院开的多了自然就需要人来管理和运营，这个时候展雄飞毕业了，跟随他的老乡来到遥远的北方开拓生活。他是唐老大在西安开的第一家医院的第一任企划主任，说是企划主任其实就是负责在报纸电台做点广告，那个时候莆系医疗人根本理解不了广告和企划的区别，以至于展雄飞所在的部门时而挂着广告部的牌子，时而挂着企划部的牌子，开始反思企划和广告的区别，那是十年之后的事。   这稀里糊涂的十年里，展雄飞已经稀里糊涂地创造了值得后来者仰望的辉煌，事实上此后他也是经常仰望和崇拜自己创造的辉煌，以至于无论思考任何事情，做任何决定都带上了历史包袱，反而束手束脚起来，远不如先前如有神助。相反，这些年里民营医疗行业那些莆田系的老板们却在不停地学习，上什么MBA管理学院，参加各种培训，出国考察，行业交流…… 总之就是在不停地镀金，在学习，在努力和过去说拜拜。不过他们确实有这个必要，否则展雄飞这样名牌大学毕业的下属在骨子里也是瞧不起他们的，展雄飞所在的西安康安医院的老板以前是个木匠，经营部主任以前是拉板车的，还有打渔的，甚至有从少林寺呆过一阵子又出来的，三教九流不胜枚数。   展雄飞在这些人当中一站那就是鹤立鸡群，天生的贵族，得到总裁唐老大的赏识没有丝毫悬念，于是企划部主任这个最有文化的职位就只能是展雄飞的了。   2   2014年1月23日是展雄飞打败第25位企划部主任的日子，这一天是阴历腊月23，街上行人步履匆匆，上下班的路上都要顺带着捎点葱姜蒜或者礼品干货之类。人人脸上洋溢着新年的喜气和匆忙，只有展雄飞和我还有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曲主任坐在南海渔村靠边的位子上感叹时局不易，聚散无常。   虽然又成功打败了一个挑战者，但展雄飞脸上丝毫没有成功的喜悦。他翘起嘴唇抿了一口啤酒又快速放下酒杯说：“谁来也不好干，在康安做点事难啊！”说的好像在别的地方干点事就容易了一样。其实像他这样还没干就总是感叹不容易，就已经从士气上输了，做起来一定会格外难。其实真正难的应该是曲主任，他从千里之外抛家舍业来西安开拓前程不到四个月就打道回府了，我觉得应该说点鼓舞士气的话。于是提起精神说：“别感叹这个了，曲主任不是要自己做整形医院吗，咱们先喝个酒祝他马到成功，我们兄弟姐妹到时候潦倒落魄了也好去投奔你。”但展雄飞不合时宜地说：“自己做也不容易，现在的市场不比前几年啊！”   这次我不再含蓄，直接说：“主任，别那么消极吗，不趁着年轻去闯荡难道等老了后悔啊，咱自己动不了也应该鼓励曲主任不是？”这次展雄飞领会了，放大嗓门激动地说：“来，我们还是祝贺曲主任，不，祝贺曲总马到成功”。那天我们碰了一杯又一杯。但最终我还是没有扭转整体氛围，现场气氛不可控地沿着伤感的调子一路滑下去。   展雄飞摘下眼镜，一双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眼镜捂得严实缺乏光照和呼吸而变的呆滞，还是因为喝多了变得茫然，他就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我说：“郄，你说是不是不容易，咱们在康安这么多年，对领导负责对业绩负责，白天黑夜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朝一日没有利用价值了还不是被弃如敝履”。他越说越伤心，完全忘了今天来为曲主任送行给这个天涯沦落人一点温暖和安慰的初衷，伤心的好像他自己才是那个刚刚失业被单位抛弃的人。   到这里我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扭转局面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主任，咱还是回吧，借酒浇愁愁更愁，再说咱也不是完全被动的，通过不断的学习咱可以让自己一直有价值，咱一技在身还怕没有伯乐吗？”可是，展雄飞完全没有按照我的思维往下走，他太伤心了，忍不住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激动地一下接一下地拍，边拍边说：“郄，难得你这样积极向上，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但是（这是个非常可恶的词，但凡这个词出现局势就要拐弯了）有什么用，随便来个人还不是比你工资高，搞得乌烟瘴气最后还得你我擦屁股”。话说到这，曲主任脸上就不自在起来，因为他就是展雄飞嘴里那些工资高，来了乱搞一通最后需要别人擦屁股的人。   拿展雄飞没办法，我转而面对曲主任，这个来自南方的大帅哥显然绅士的多，我看着展雄飞有点歉意地说：对不起，主任喝多了。   曲善解人意地笑笑说：“没关系，就让展主任倒到苦水吧！”。   他的笑容减少了我的不自在，也让我从心里多了几分对他的尊敬，一个在失败之后不怨愤不失风度的男人，或者说一个经得起失败的男人还是非常难得的。尽管如展雄飞所言，他这个“空降兵”在不了解康安和西安这个医疗市场的情况下，贸然开展各种优惠减免活动，虽然在短时间内给医院带来了人气，但实际上收入一点没增长，来参加免费体检的老人们每天排成长队，全自动生化仪都做坏了两台，一个月下来一次性消耗品20多万，只好紧急叫停这样的公益活动。用唐老大的话说就是：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不养闲人，也不能开门做公益。曲主任的离开毫无悬念。他新官上任时的喜气还未散尽，送他的茶就早早倒上了，这会他还没走这茶已经彻底凉了，世态总比我们预料的还炎凉几分。   今天来送曲主任的只有我和展雄飞两人，很明显展雄飞只不过是借他人的灵堂哭自己的悲伤，刚开始打败那些来替换自己的“空降兵”，展雄飞还是高兴的，从第十个还是第十二个开始，展雄飞这个胜利者却不可抑制地兔死狐悲，心凉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他都非常睿智地预料：以后还会更凉！不知道自己熬得了多久，他就像一个等待行刑的人听着一声声枪响，吓死过去一次，睁开眼发现还没轮到自己，只好等待下一次…… 可怜滴人啊！天堂和地狱只有一念之差，可我始终没办法拉他上来，展雄飞固执地因人之必死的结局而影响了未死之日的生趣。作为他的老朋友老同事我同情，甚至为他心痛，唯独没有办法。   看着曲走进车站我远远的喊他：“就这么走了啊！”   他回头，脸上坚硬的棱角柔和起来，微笑着说：“难道要吻别一下？”   本来想拥抱一下，他的话吓住了我，我往后退了退，朝他挥手，做出打电话的手势和微笑的表情。内心却一点点暗淡下来。   往回走的路上，我有点伤感，沉默着。   展雄飞丝毫不领会一个女性的情感变化，他一向如此。紧紧地并肩走在我的右侧，边走边侧身过来说：“曲能力确实不行，不过在康安越是能干的人，死的越快！”   这话我一点也不爱听，所以没有响应，只“嗯”了一声。   我和他一样在康安工作十二年了，这十二年当中我去读研两年，休产假两次。从企划部文案，做到企划部二把手，也就是展雄飞的助手，那应该是08年的事了。08年这一年企划部总共来了三位主任，借此我们就能看出08年康安医院是何等的动荡不安。这一年医院业绩大幅度下滑，依靠广告和经营维系的利润链受到了严重的冲击，肚子里已经有些墨水的唐老大非常恰巧地接触到回归医疗本质这个新名词，于是一个重大的概念被轻易地提了出来，那就是转型。用唐老大的话说就是要回归医疗本质，用专家和技术去赢得顾客，而不是依靠广告，从唐老大嘴听到这话着实让我振奋甚至兴奋起来，这还是我认识的唐老大吗？这个在本命年穿黑西服配大红袜子踩小人，开会还公然放过响屁的暴发户在我眼里再次可爱起来，看着他在各种会议上大谈回归医疗本质，我的眼里充满了温柔和仰慕，我坚定支持医院转型。   展雄飞完全站在唐老大和我的对立面。他说：“转型那那么容易？谁不知道康安医院是男妇科医院，做人流和包皮的？”我有点担心他会说康安医院就是看性病的，唐老大最讨厌别人说这话，说这话就等于揭他那不光彩的老底。还好展雄飞尽管表情激动，口水四溅嘴角涌出明显的郄沫，但终究没有提到看性病起家的事。   唐老大隐忍着说：你们也要出去学习，开拓视野，与时俱进，不要总拿着过去的经验放在今天的市场上栽跟头。看着展雄飞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唐老大又补充到：“成功者找办法，失败者找借口，现在的康安和过去不一样了，咱们有300多名员工，有200张床位，咱们是医保农合定点医院，咱们自己首先不要把自己看成过去那个康安”。话说到这份上，在场谁也不敢发言，连表示顾虑也不敢了。   其实，我本来想说康安这样依靠广告和经营支撑的医院就像吃三聚氰胺奶粉长大的孩子，要想让它一下子适应母乳恐怕也有难度，再说一下子到那找那么多奶妈去？买设备改善条件要花钱，挖专家尤其是年富力强的专家那成本可不是一般的大。唐老大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他已经说尽兴了，大家表情不一地走出会议室。   那是康安医院历史上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期，借着从早到晚的各种会议大家尽情表达自己的思想，有的人就非常幸运地被唐老大看上了，我就是其中之一。在开拓未来的雄心壮志里我卖力地发言，为唐老大写各种发言稿、讨论稿，一来二去的大家都看出了端倪，对待我的态度突然恭敬了好多！   但是（注意这个可恶的词又出现了）会一波一波开下来，展雄飞心定了，我心凉了。我们都看出来了，转型恐怕只能停留在开会上了，资本家并没有打算花钱提高技术或者引进专家。顽固派展雄飞看着我因为失望暗淡下去的脸，非常讨厌地说：“我比你了解唐老大，他想转型，想把医院做成大事业，好口碑，这样自己也有面子，但他更爱钱，他既想当小姐又想立牌坊，说到底还是想当小姐”，说完他得意地咧开嘴嘿嘿笑着！   我没好气地说：“你们眼里只有钱，迟早掉到钱眼里淹死！”   展雄飞拍拍我的肩膀说：“掉到钱眼里，就怕我没那个福气！”   以前，我是不敢这样跟展雄飞说话的，但现在我不仅是他助手，还是唐老大的助手，于是我有点过分地表达了我的不满。可见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但展雄飞没想到我这个不省油的灯马上就烧到他身上了。   3   晋升我为企划部主任的文件下发到科室的那个下午，窗外大学飘飘，我和展雄飞正在企划部外面的小会客厅里喝功夫茶，小酒盅一样的茶杯透着翡翠绿，铁观音温暖的气息袅袅升起，一对男女愉快地对饮（其实和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女的）。展雄飞撅起嘴唇抿了一口茶，像孔老夫子附身一样微闭着双眼，轻轻摇晃着脑袋，沉浸在茶韵里。   自从唐老大说要注重塑造企业文化之后，展雄飞就成功地将喝茶提升到了塑造企业文化的高度。其实企划部同仁都觉得展雄飞正是从饮茶开始步入消极状态的，当然也可能同仁们不好意思说是因为被我挤下企划部主任的位子而开始变的消极和怨天尤人的。总之离开企划部主任的位子（虽然是暂时离开）让展雄飞受了内伤，表面看好像是被我伤的，其实还是被唐老大伤的，唐老大通过一个又一个企划主任来指导工作，一次又一次地向展雄飞传递出一个信息：你小子不好好干，等我找到合适的人，马上让你滚蛋。所以，每个高薪聘请来的企划主任就像黄飞鸿使出的佛山无影脚一样，无形中将千钧之力踢到展雄飞胸口，一脚下去还没恢复又补上一脚，终于被我踢中的时候，展雄飞一口黑血（看武侠剧或者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旧伤淤积的都应该是黑血）吐了出来，以后虽然好了，人却性情大变，由鞠躬尽瘁的诸葛丞相变成了在闹市中打坐的太极张三丰。   看他那样，我确实于心不忍，但人生不进则退，市场规则什么时候考虑过弱者的感受，我狠下心对他的伤心熟视无睹。展雄飞黑瘦的脸上布满阴云，每次看到我，那云层又加重了几分，嘴唇上横七竖八地翘着干燥的皮，眼里除了威严还有没落。他围着企划部八台电脑转了几圈，停在我身边，说：“把茶具搬我屋里去！”这话让大家放松起来，老于晃荡着他微胖的身体招呼大家搬东西，我也非常知趣地给他的新办公室搞卫生。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失落，这么多年下来，他就算没有任何头衔，靠打杂跑腿或者递个话什么的也能有一席之地，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康安医院内部管理并不顺畅，各自为政互相拆台现象比较严重，专家不屌管理者，医生之间互相不买账都是常事，就医务科、护理部、办公室外加医保科、农合办那些更年期妇女在院长面前互相争宠、拉帮结派就够人受的。   每个人都是特殊的个体，制度就不好执行了。大到今年年底评谁做优秀，小到领导今天吃饭请谁作陪，今天的广告那个专家排第一等等问题，都能引发一次冲突事件。记得2010年年终评选先进，公开投票，结果不少自我感觉不错的人落选了，这可怎么办好呢，院长看着公投结果惴惴不安，直到这些想当优秀的人都当了优秀，院长才终于睡了个安稳觉。那年预定的优秀名额是25人，最后发了35个荣誉证书和35份奖金。   想在康安做点事，小心翼翼、左躲右闪、曲径通幽是必须掌握的技能，这样才能保障不踩着任何一个或大或小的地雷，直到最后安全完成任务。这方面展雄飞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尤其是喝功夫茶之后，他经常到各科室去沟通企业文化，约医生们交流茶道，时间长了，他对医院每个科室、每个人、每个人心里犄角旮旯都揣摩的一清二楚，真是有得就有失，这成为他以后在康安生存的重要技能。   想在康安做事的人如果没有这项技能就很可能被或大或小的地雷当场炸死，要么炸怕了，干脆还是找个没有地雷或者地雷少的土地耕耘吧，总之这也是除我和展雄飞之外的25位外来企划主任相继离开的原因之一。   就说曲主任吧，来康安之前他是南方一家年产值5亿元的三级甲等民营医院的企划总监。唐老大苦苦挖了3年。他上任那天早上，唐老大和全院员工冒着大雨提前半小时赶到医院会议室，很多人手里提溜着湿漉漉的雨衣和雨伞，任凭水滴啪嗒啪嗒掉到地板、皮鞋、衣服上也不敢轻易出声，直到聆听完他的任命通知。   有了唐老大的支持，曲主任自然感觉如有神助，当天下午召集医生座谈，我要开展公益义诊活动，你们现在每天没病人看，到时候恐怕看不完，总之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你们跟着我好好干，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不在话下。义诊活动开始后，果然人山人海，挤得化验室门都打不开，一个老大妈为了挤进来当场心脏病突发送到内科抢救室去了，又为医院增加了额外收益。   活动没几天，医生们不干了，每天忙的团团转，算算挣到手的钱不但没增加还减少了（医生的奖金是和病人消费钱数挂钩的），义诊体检是不花钱的，连正常来看病的也都做了免费检查，有免费的谁还交钱？交了钱的听说别人是免费的也嚷嚷着退钱。院长被吵吵的受不了了，干脆闭门不见，反正是曲主任惹的祸自己干嘛要擦屁股，而且越看那个曲主任越是来者不善，要是活动成功了业绩翻番了，自己这个院长还不迟早是人家的囊中之物，这样想着院长直接从后门出来开着自己的小奥迪回家了，当然也可能是去喝功夫茶或者和红颜知己聊聊文学、艺术啊啥的，这些大家都懂得。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到曲主任办公室，开始他还有解释的耐心，做品牌做宣传吗？总要让老百姓先尝点甜头，人家现在搞销售的不都是体验式营销吗？不试试怎知道你的技术和服务好？越是免费的，公益的，体验的，我们越要认真，越要热情。曲主任说的恳切，医生们一想也对啊，以后能赚钱也可以，耐下性子好好对待病人，病人都是上帝，而且都是处在痛苦当中心情不怎么好的上帝，一定要好好安抚。可是过两天又扛不住了，望梅止渴也得确实看到梅子啊！不行，再找领导反映，一来二去的曲自己也不耐烦了，焦躁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对医生的态度渐渐不好起来，从解释到冷漠最后不得已发了脾气。这一发可不好了，医生们不给他打电话了，直接打给唐老大，医生们跟着唐老大十多年了，这么说吧，这些人平时是医生，关键时刻还是唐老大的眼线，像间谍一样潜伏在医院，随时给唐老大汇报医院管理者或者其他医生的一举一动。都说时势造英雄，如今医院乱成这样，岂不是汇报表忠心出英雄的好时候，更何况还牵扯到自己的切身利益。   我和展雄飞仿佛看见万箭齐发，在黑暗中嗖嗖的射向曲主任，他只能英勇就义了。不过他还是聪明的，他看清了局势，不敢动弹了，被这种企业文化困死了。其实，这不是我乐意看到的结局，虽然知道千难万难，但我还是寄希望予他，万一呢，万一他顶住压力做出一点点改变呢，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啊！我很失望，尤其是看到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足不出户，甚至出席元旦酒会别人称呼他曲总监时，他帅气的脸上带着胆怯和真诚，说：“什么总监啊，我就是个打酱油的，打酱油的小曲！”他这样说，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发短信给他：“不要说自己是打酱油的，人家还以为你当不起总监的称呼一样，你当得起”。其实，当时我就是气愤，气愤这群自己不愿做事不愿努力不愿担当的人把想做事的人弄死了，还一脸慈悲。   曲主任那段时间内心一定是孤立无援、备受煎熬的，以至于我这些并不算温暖的话也给了他些许安慰。他请我吃饭，和我讨论民营医疗行业的前景，鼓励我要非常乐观地看待民营医疗行业的作用和意义，甚至把我当成朋友。   我还是非常怀念他的。   4、   乱世出英雄，乱世是英雄的舞台。   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每天睁开眼睛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床上两个宝宝有没有踢被子，然后扯过皱巴巴的睡衣，揉着眼睛穿上拖鞋进入卫生间，开始又一天鸡毛蒜皮的生活。但就是这样一个深陷在世俗生活中的小女子也有英雄情结，喜欢看乱世里英雄辈出，看江湖中侠客锄奸，这也是武侠剧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吧。   作为一个有英雄情结的人，我特别不喜欢展雄飞这种唯唯诺诺，总是感叹世事艰难的人，在刚刚坐上企划部主任的那段时间，我还真有点在江湖里大展拳脚的快意。可惜生活总是平淡而冗长，这样的生活不需要英雄，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杯酒斩华雄的关羽老爷子一直活过乱世，活到太平盛世的今天，他一定会被糖尿病、酒精肝、高脂血症等富贵病折磨的半死，苟延残喘地咒骂着这个黑郄不分的世界，抚摸着自己发福的大肚子，痛悔自己没有在乱世里及时死去。   想到这些我觉得曲主任其实也挺幸福的，在缤纷乱世里寻找自己的舞台，而不用委曲求全伺候一个君王，哪怕他再昏庸。而我显然不行，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家庭主妇，我需要挣钱养活两个孩子，需要每天见到她们、教育她们，让她们健康长大，需要给我的丈夫，那个我心中的英雄做好后勤保障，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去建功立业，我需要这个稳定的工作。   于是，我不得不往展雄飞的路子上靠拢，我不喜欢他，但离不开他，于是他负责关系我负责业务，我们很快完成了康安历史上最牢固最成功的结盟，才得以在此后一次次世事变迁中安稳地走了过来。   医院成立网络部后我做了网络部主任，展雄飞仍然是企划部主任。这两个部门对谱系民营医院非常重要，在唐老大的理解中这两个部门就是伸向市场的手，把病人带到医院来。从功能和业务上来说这两个部门根本分不开，总之就是对外宣传对内凝聚，但医疗行业做广告是以前没有过的，没有经验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多年尝试下来企划部毁誉参半，有争议的事还真是不少，比如曲主任运作的公益体检，比如我们安排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由唐老大主讲的院内培训。   那时唐老大刚刚开始上北京什么MBN管理学院的研究生，知识增长了、眼界开阔了，脑袋处于高度膨胀阶段，不把这些学到的东西分享出来就不自在，遗憾的是那个时候微信微博啥的还没有，于是唐老大着急啊，在各种会议上阐述自己的主张和思想，展雄飞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于是灵机一动安排了一场由唐老大亲自主讲的提高医务人员服务意识的讲座。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场面，现场人山人海，唐老大非常满意，他一板一眼地带领大家阅读着课件，课程结束后大家意犹未尽地期待着，于是唐老大脑袋灵光一闪，走下讲堂走到大家伙中间来，拿出一张毛爷爷在面前晃晃，问：“你们爱它吗？”“爱”齐声呼应。好，满意，唐老大狡黠地笑着说：“既然爱它，那就一定要爱我们的病人，病人是衣食父母，是我们的毛爷爷”。这么说好俗，但也是事实，如果能拿出对待毛爷爷的态度对待病人，恐怕病人看到的也都是笑脸了。唐老大接着说：“看到一张张毛爷爷在楼道朝你走来，你们开不开心？”“开心”有人回答，但声音明显比前面小了，还夹杂着嘿嘿的笑声。“那好，从今天开始你们看到一个病人走过来就想这是一张毛爷爷，为了得到它我们就要好好为病人服务，让病人满意”。现场热烈轰动，但事后质疑声不断，老专家们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说：“**裸的拜金主义，要不得啊！”当然更难听的像没有道德底线啊之类的都有。也有人琢磨一阵醒过神来，说：“那一张张的毛爷爷也不是我的啊，还不是到了资本家的口袋，我看着高兴啥，想看还不如去银行呢，都一捆捆一车车的”。   显然培训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反而有人因为理清了自己跟“毛爷爷”的关系而变的更加消极怠工，老唐大为此有点恼火，开除了挑头的两个人，给其他的员工适度地涨了工资。当然还狠狠地批评了展雄飞，谁让展雄飞安排他讲课呢？展雄飞拍马屁不成被马踢了一脚，气氛地说：“利益不分配，光用嘴糊弄人，我就为民请命了咋地！”我嘿嘿笑着安慰他说：“主任，别抱怨了，今年买不了地钱不就分了？”展雄飞脸上浮出无奈的表情说：“那那么容易！唐老大就是想用这点股份捆住我们，让我们死心塌地跟着他，时时刻刻忍受他！你没钱在他手里，不高兴了一拍两散，他才会对你客客气气的！”我其实想说像我这样的工作态度工作能力他还想不客气啥，但为了照顾展雄飞的心情我什么也没说。   其实，我也有那么一点点私心，就是希望股东不分钱，希望医院买下这块地，我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自从有了购地的打算，医院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比如新来了主管业务的院长，引进了本市知名医院的权威专家，成立了急救小组，每个月都在开展业务学习，唐老大被这些事情忙着也不似从前那样盯着企划和网络，我和展雄飞紧绷了十来年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和上次大张旗鼓地讨论转型相比，这一切重大变化显得太过于悄无声息和顺畅。可见语言之争是多么的苍郄，争论是多么的无意义，或者人们在争吵、讨论的时候其实正说明内心缺少坚定的信念，想找个人来肯定自己吧。   我由此得到启发不再每天在电话里向心爱的人苦诉衷肠，而是安排了一次假期，带上孩子远赴千里去看他，他嘴里唠叨着埋怨的话，眼里却写满了惊喜。我趁热打铁地说：“你孤身在外可别轻信甜言蜜语，一点好话又不要成本，要真爱就像我当初放弃一切奔你而去，今天带着孩子奔你而来一样”。   “不教训人你会死啊！”他笑着训斥我，眼里却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   工作上暂时没有进展，家庭总要搞好的吗！人生在哪里耕耘都一定会有收获，就怕你空误了时光，我只争朝夕地活着，这在我的理解里是：珍惜，看在展雄飞眼里就是不易，他经常说：“郄，你这几年不容易啊，和老汉两地分居，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真是不容易！”   “你容易吗？”我反问他。   “我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啊”他习惯性地回答。   我也笑了，说：“既然大家都不容易，那我那点不容易也不算啥了！”   展雄飞一脸愁苦地说：“我今年是特别不容易！工资好几年不动，医院为了买地好几年不分红，你嫂子挣得不够自己花，和我妈关系一团糟，搞得我半死！”   我本来想说，谁家没有他家这些难事，但转念一想，别人家有这样的难事，但未必人人都像他一样被这些事搞得半死。有的人习惯看到艰难，有的人总是看到希望，但无论如何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总是奔涌而来又匆匆离去，就像我和展雄飞不知不觉间已经老了十岁，生活却丝毫没有变的容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