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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九年仲秋，陪都重庆。
经过两日的地毯式轰炸，重庆多处繁华区域已被炸得面目全非，然而让安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轰炸仅过半小时后，市面再次恢复了正常，邮街上仍是川流不息的车子和步行人，擦肩拥挤地走着，脸上毫无垂头丧气，时有孩童奔闹地穿过书报摊，口里叫唱着，“任你龟儿子凶，任你龟儿子炸，格老子我就是不怕；任你龟儿子炸，任你龟儿子恶，格老子豁上命出脱！”战争造就了一个时代人性的坚强，却让人欣慰之余难掩悲凉。
安年站在十字路口，遥望斜对角的西餐厅，低矮的窗栏边有一个中年男子正独自啜饮。转目四周陌生又熟悉，抬头属于自己的只有一方天云。这个乱世走到哪里算哪里，不死已是万幸，回过头的苍凉夹杂着物是人非，在这个清晨，时时包裹住她。彼时从家乡到南京，周旋于上海，现在又到了重庆，国无宁日，家无可归。
德利西餐厅清雅无人的一隅，钱钺身着一套中山装，惯常梳理的大背头一丝不苟，此时他正不紧不慢地品着咖啡翻阅报纸，竖排头条醒目的大字印有，“《国民教育实施纲要》今日颁发，国民教育运动推进在即”，这是他任职教育部长以来首次推行颁发的书面文件，意义绝不仅在于数行的报道。这时秘书姜铭走过来递上一封信，信封表面赫然一行工整小楷，“西南联大教务会议致国民政府教育部抗辩书”，落款“冯友兰笔”。
“局座，这是……”
钱钺瞥过一眼却没有接过，这让姜铭话到一半停住了，他早已读阅内容，这封通篇套用诸葛亮《后出师表》语气的文章，据理批驳了教育部的指令文件，于政府刚刚出版的纲要不否一纸抵抗。他踟蹰地观察着钱的神色变化。
“回绝函？”钱钺一语中的，复又收回目光，将报纸翻过一页。自从上次在西南联大公开演讲后，他已摸清了这些学究教授的心思，文人有文人的气节，那股子清高和耿劲儿，从古至今哪里就那么轻易能让他们，所谓的“摧眉折腰”了？他们众口之中的现代教育必须独立于权势，这是老生常谈了，但是非常时期必须有非常之法，没有政府支撑下的教育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按照我之前跟你讲过的思路，草拟一份回信，拟好给我过目。”说完他抬头叫来不远处的警卫员，“渠成，请安小姐进来吧，她已经站在对面多时了。”
安年坐在他对面，旁若无人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眼里依旧带笑的男人，他低头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又增加了几条，唇上细密的胡须仍是经过细心打理，内袋里揣着的依旧是那一块罗莱克斯镀金怀表。四年了，离开之后才渐渐发现她对南京的留恋居然不再是孙绍天，而是这个对自己若即若离的前任上司。此时她心中突然一个激灵闪过，立马端起杯子喝起咖啡，以此掩饰着一时的窘态，有一个现实她在上海时已经知晓，他于三年前和一名年轻美丽的女医生喜结连理，而那时的自己，在他的安排下接受了严酷的特务实训，带着满腔的仇恨和伤痛来到了上海，像一朵罂粟在这十里洋场的各种名流派对上悄然盛开，周旋于上海伪政府各高官之间。
“回来就好，这几年辛苦你了。”钱钺觉得这个女子的整个神韵与以往不同了，眉眼间多了几分坚忍，若是当初不让她走，如今也许……也就是一瞬的念头，随即飘然而去。世间没有“当初”和“如果”，转弯再遇见就是平行两条线。
安年抿了抿嘴唇，想要说些自谦的话但觉来得很虚，随即从皮包中取出一小摞相片袋递给钱钺。
“这是丁默邨和其他76号头目的相片，他们平时光顾的场所。”她边说着将照片一张张摆开，详细说明，不时抬眼看他。钱钺专注地听着，紧皱起眉头。“丁默邨是知道我不会放过他的了，这只狡猾的狐狸，想来已经嗅到了什么，你再待下去必有危险。”
想到丁默邨总是让钱钺觉得喉头似哽着一根刺，民国十五年在广州的时候，丁是调查科的办事员，还是科长的钱钺派他前往上海策反北洋军阀的三支军舰起义，以此配合北伐，后来调查科转向特工活动又将他调到上海从事秘密情报工作，民国二十三年，蒋介石在军事委员会设立“调查统计局”，钱钺坐上了军统局局长的位置，由他援引，丁默邨又升任为第三处的处长，可以说他的仕途是由钱一步步的提拔而得来的，即使到最后他因接待张国焘产生的费用问题遭到军统诬陷，也是经钱钺一手保下来的。乍闻他与手下李士群二人投靠了汪伪政府，让以为上海情报网没有多大问题的钱局长不免震惊了一番。
“所以你是担心我，才召我回来的。。。”安年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没想到的是自顾点着头的肯定语气，抬起头与他投来的眼神撞在一起，以几近倔强的逼视没有移开，钱钺愣了愣方从思绪中回神，笑了笑，说道，“我本就不赞成你去做这些事情，那时你执意要走，我考虑再三才走了这步险棋。上海沦陷后，中统站的情报网被破坏不少，这几年也亏得你和其他同志的努力才致恢复二三，已经可以了。”“至于丁默邨和李士群，我已经让绍天接手，他的下线工作早在你来之前布置下去，你就安心回来工作吧。”
在安年看来他的回答显然避重就轻，但不论如何，她在哪里、在干什么，他都会关注吧，关注她的安危。
“孙绍天知道是我派你去执行任务后，跟我置气了可有半个多月。”钱钺难得用促黠的口吻说话，说得轻松，却谁也知道当年其中的痛苦，只是安年还不甚清楚孙绍天的秘书——白萧菀那年在中统局内部掀起的大浪，后来她的脱走也因为国共统一抗战而不了了之，但风声还是不胫而走，这让钱钺在委员长面前很挂不住面子，也让对手着实看了一次笑话，打击更大的是孙绍天，他的心头被重新划过一道比之更深的伤痕。“如今看到你回来，他必欣慰不少。”
安年�鬼恍Γ锷芴欤飧雒衷谒趵瓷虾５氖焙蛞彩侨找鼓钇鸬模芫靡郧八晕薷锷芴煲簿褪撬康�人生之路了，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太多的考虑，不曾想到后来的天意弄人，但最最让她想不到的是，她能由畏到敬，由敬生情地对眼前人暗种情愫。
难得山城的天会有今日那么好，阳光肆意地倾泻在玻璃窗，投射到两人身上。服务生将重新煮好的咖啡送来，没来由的，喝着咖啡的安年对未来有了莫名的期待，她期待在他身边的安宁，即使在烽火家国，故梦难续的时代，对自己来说，再见故人已是一种救赎，一种重生。
编辑评语 段首请空两格，段间勿空行。本次已修改，下次请注意。（编辑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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