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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胡小宁从小就很特别。
　　之所以说他特别是因为他特立独行地成为政府大院里唯一一个愿意和我们这群丫头片子混在一起的男生。他不玩官兵抓强盗，不脏兮兮地和男生们厮混，他只是安静地和我们玩过家家。而且常常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给洋娃娃做美丽的花衣裳。做衣裳是胡小宁最快乐的时光，每每那时他便学着他爸爸的模样，用手抵着下巴冥想。年幼的他有着远大的理想，要做一名像他爸爸那样优秀的服装设计师。
　　在那些吃一块大白兔就会甜到心窝的岁月里，能和胡小宁套套近乎，得到胡小宁亲手制作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小洋装，然后骄傲地穿在自己的洋娃娃身上，几乎成为了每个小丫头的期许。
　　那时候，七岁的胡小宁是所有丫头心中的偶像，丫头们尊称他为“皇后”，甚至忽略了他是男生的事实。
　　每一个小丫头都敢聒噪地跑到胡小宁面前去讨要小洋装，唯独我不敢，用头儿的话说，王小乔不说话的时候像个小哑巴。丫头们便一起没心没肺地应和着，她们把我“围攻”到一个小小的角落，试图抢走我手里的洋娃娃，我死命地拽着，“砰”地一声，洋娃娃的脑袋和身子分了家。终于我不再装哑巴，嚎啕大哭到惊天动地，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就无趣地散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角落里放声大哭。

　　给你吃这个，就不哭了，好吗？一颗大大的大白兔在我眼前晃啊晃，我抬头看它的主人，洁白的T恤，干净得不成样子，眼睛里都是坚定，笑起来少了两颗门牙，还用手挠着头发。他说：自信点儿，你和她们都一样的。
　　我伸出手想要接过那块大白兔，却迟疑着不敢拿。胡小宁干脆将糖剥好了放到我的嘴边。我看见他不停咽口水的样子，将糖咬了一半，又放回他掌心。糖被他抛向空中，继而稳妥地落在他小小的嘴巴里。然后他背靠着我缓缓坐下，将我拉扯坏的洋娃娃捡起来，一针一线地将它还原成原来的样子。末了，还给它穿上了好看的小洋装。那套洋装有淡蓝色的裙摆，华丽又优雅，我知道那一直是头儿垂涎三尺的宝贝，谁也不曾从胡小宁那里得到。
　　我又哭了，很小声地啜泣，甚至弄脏了胡小宁洁白的T恤。我哽咽着说谢谢，胡小宁笑笑，起身拉着我的手，带我回家，他轻声地在我耳边说，原来你不是哑巴，真好。
　　他笑了，夕阳下，那样纯净的笑容，刻在了我年幼的记忆里，永远无法复制，亦无法抹去。我知道这辈子不会再有人的笑能若胡小宁这般让我的心柔软。
　　2

    那样的笑容在上了高中之后我就再也不曾见到过。可胡小宁依然穿着那么干净的白T恤，特立独行地行走在三中的校园里，只是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
　　当我以全县第一的分数升入三中时，我已经可以站在国旗台上当着几千校友的面演讲而不会脸红。我亦可以滔滔不绝地对着胡小宁天南海北地乱侃，只是和胡小宁同路放学回家的时候，不再让他牵我的手。我怕他一握我汗湿的手掌就能猜出我心中那些不能说的秘密。
　　学校的文理科在不同的教学楼，两楼之间有一条小小的人工河，泾渭分明地将两边的人隔开，我在这端，胡小宁却在彼岸。
　　同桌推推我的胳膊示意我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我赶紧将视线从窗边收回来，两颊热热的，我尴尬得不知所措，隐约听到同桌说DEC，便硬着头皮说是DEC，刹时间同学笑成一团，那个叫杨明亮的笑得声音最大，甚至还吹起了口哨，历史老师的额头竖起了三道黒线。他摆手示意我坐下，说这道填空题的答案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我将头深深埋进书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整天都觉得背部火辣辣的，像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等到下课铃响过很久很久才回过神儿来。想到胡小宁还在桥边等我，于是急急忙忙收拾书包，猛地站起，不小心刮到凳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倾斜下去，一个明黄色的影子将我接住，我抬起头红了脸愣住，居然又是他——那个传说中的纨绔子弟，那个学校某领导的儿子，那个上课不听讲还能考前几名的杨明亮。
　　喂，还不起来，难道要占我便宜不成？杨明亮痞痞地笑着。我恍然大悟自己还靠在他怀里，于是急忙挣脱出来，拽着书包踉跄地往前跑，却被书桌刮到了裙角，“哧啦”一声，我洁白的裙子被平分成两半，我那粉嫩的内裤，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杨明亮面前。我以为他会嘲笑，会说风凉话，他却红着脸转过身，脱下他明黄的T恤丢给我，要我快快裹上。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将那件T恤狠狠缠绕，间或抬头，便瞥见杨明亮瘦却线条坚硬的背部。原来，我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小色的。
　　3

    就是在那一天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杨明月，那个文科班里有名的才女加美女，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活脱脱日剧里的女主角。她站在胡小宁身后指着下半身缠着T恤的我问胡小宁，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王小乔吗？
　　胡小宁皱皱眉头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我对面，关切地问，小乔，怎么了？
　　天很蓝啊，我指着天空说。胡小宁的眉头纠结了。水很清澈，我指着河水说。胡小宁的眉头干脆纠结成了川字。我想继续打哈哈却不敢，因为我看到了胡小宁眼里急切的关心就要转化成愤怒。
　　那个好死不死的杨明亮就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冲了出来，他光着膀子，如果左手拿锅盖，右手拿麻袋，那简直就是傻瓜二代。他说，都是我的错，我负责……安静了，白云不飘了，河水不流动了，杨明月的嘴巴大到能吞下整块月饼。她结巴着说，哥，你怎么，耍流氓都耍到学校来啦？！

　　胡小宁的拳头狠狠地就落在了杨明亮的胸口，他眼中的坚定就像小时候每一次我被欺负了一样。我企图阻止胡小宁的拳头再度落下，却发现来不及了，等到我挺身而出抵挡在杨明亮面前，胡小宁的拳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身上。战斗瞬间就结束了，以我倒下告终。
　　杨明月带走了她哥哥，胡小宁带走了我。我企图将每一个细节都解释得很清楚，胡小宁的手却轻轻覆盖住了我的嘴，他轻声地问，小乔，还疼吗？
　　不疼了，看着胡小宁下巴柔软的弧度，很神奇地就不疼了。只是可惜了这条奶奶新买给我的白裙子。月光下，我用有些破旧的鞋子搓着脚下的青草。胡小宁说，周末来我家吧，我给你看一个好玩的。我爽快地就点了头，我那么喜欢去胡小宁家里，他有一位温柔的妈妈，会做好吃的菜，会把苹果削成莲花的形状，而且笑起来是那么的和蔼慈祥。
　　而我，从小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奶奶，爸爸妈妈永远只能是照片里的剪影，从小我就喜欢装哑巴，因为别的小丫头都可以说爸爸妈妈怎样怎样而我不能说，我怕被嘲笑，被排斥，于是将自己缩进一个保护壳里，像蜗牛一样。直到胡小宁递给我生命中第一颗大白兔，我才丢掉胆怯被他一点点拉出龟壳，开始明亮起来。因为他说：自信一点，你和她们都一样。

    胡小宁的家里还是那么干净，他妈妈把一盘切好的苹果端进胡小宁的房间。笑眯眯地靠在门上说，小乔，要经常来玩呢，阿姨好喜欢你。

　　我红了脸，小口吃着苹果，在我的记忆中那群丫头片子里胡小宁就只带我回过家。儿时的胡小宁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只带未来的媳妇回家。我很想问问他还记得儿时的话吗？却被苹果堵住了喉咙说不出口。
　　胡小宁迫不及待地将我拉到他的小阳台里。那儿有个大大的白色布套。他要我闭上眼睛，三二一，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台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缝纫机出现在我面前。我惊奇地望着胡小宁。他说，我会用这个的，而且技术还不赖哦。说到这，他变魔术般拿出我坏掉的白裙子，端坐在崭新的缝纫机前，穿针引线，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都专业得丝毫不逊色于一个裁缝。
　　他专注地踩着踏板，转动着转轮，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温暖的天使。不到五分钟，我那撕成两半的白裙子就复原成本来的样子，而且在裂缝的断点处胡小宁还弄上了很多紫色的小碎花，又好看又遮瑕。

　　我拍着手，欢呼着。胡小宁的嘴角也有了弧度。我将苹果用牙签串起，喂到他嘴边，他还没咬到的时候，我就将牙签收回，来回好几次，胡小宁佯装气愤作势要抢水果盘。就在他快要抢到的时候，他家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的是我家隔壁的李大婶，她气喘吁吁地说：出大事了，小乔，你奶奶在大院里昏倒了，多亏有个学生背她去了医院，现在正在抢救，就在矿医院。我说了声谢谢，就飞奔出了胡小宁的家，身后的胡小宁也追随我跑了出来。

　　5

    我拼命地奔跑，我无法忍受失去唯一的亲人。我不停地祈祷奶奶不会有事，连哭泣都忘记了。一辆车子在我身边摇下车窗，按着喇叭示意我上车，我看到胡小宁急切地看着我说：小乔，快上车。我便迅速钻到了车里。
　　胡叔叔的车子连闯了三个红灯，一路狂飙到矿医院。一下车，胡小宁就拉着我狂奔到急诊室。急诊室的门关得紧紧的，门上闪着几个鲜红的小字：手术中……我的身体贴着墙壁缓缓滑落蹲坐到地上。一抬头，那个明黄色的杨明亮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企图将他边缘化，他却径直走了过来。我捶打他的肩膀，怎么每次遇见你都那么倒霉，都那么倒霉啊！胡小宁拉着我的胳膊想要阻止我不理智的行为，我却固执地将悲伤继续发泄。
　　有护士从急诊室走出来，顾不得朝着杨明亮发脾气，我们三个一同围了上去，护士说，手术还在进行，但是需要AB型血，血库里现在没有了，从别的医院调用怕来不及。谁是病人亲属，谁是AB型？
　　我是！抽我的！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地说。护士看看我们说，这不是逞能的时候，还是赶快去验下，谁是就抽谁的。
　　这个世界，总是带给我那么多的不可思议。明明我是奶奶的亲孙女，可我却不是AB型。此刻坐在输血室里的居然是杨明亮，他微微皱起眉头，那么珍贵的血液从并不很细的针管里流淌进输液袋。他抬起头看着我，笑得那么明亮，我的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因为刚才护士问那个穿黄色衣服的男孩跑那么远送老人过来要不要休息下再抽血，杨明亮坚定地摇摇头，二话不说撸起了袖子。我看到他的后背都被汗水洇湿了。

　　我想对杨明亮说谢谢，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三个人并肩坐在长条板凳上，眼巴眼望地看着手术室的门。有护士催缴手术费，胡小宁一个箭步站起来跟着她去了缴费处。他不时地回头看我，我能读懂他是要我安心。
　　在长条椅上，我的心和人都蜷成一团，我那么害怕，地动山摇般地没有安全感。杨明亮径自揽过我的肩膀，他说：王小乔，勇敢点，勇者无惧。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明亮，笑容纯净，让我觉得安全，仿佛真的没有那么怕了。
　　同班的柳叶恰巧从我们身边经过，只是点了下头算做打招呼，我毫无力气地靠着杨明亮的肩膀睡着了，甚至连胡小宁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盖了两件衣服，左边是光着膀子的胡小宁，右边是同样光着膀子的杨明亮。

　他们睡觉的模样都那么安静，却都将眉头微微纠结成川字。

　　6

    让我眉头再度纠结成川字的事情发生在奶奶出院后的一个星期。一张照片在学校的BBS上广为流传，那是我和杨明亮一起坐在医院的长条椅上，我的头靠着他的肩膀，眼睛里有泪花，脸上有泪痕。杨明亮的脸上满是安慰和伤悲。我们对面的急诊室被PS成了妇产科。
　　流言蜚语到处流散。走在校园里的每一处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那样一张相片那么清楚的一切，是个思维正常的人都会扭曲事情，将事情想象成另外的模样。
　　我的生活彻底被搅乱了，我收作业收到杨明亮身边的时候，他低声说：晚上留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我愣了愣神儿，他还是那一脸痞痞地笑，仿佛什么灾难都没有发生。
　　一放学，我就飞一般地冲了出去，我才不要留下来，我怕流言蜚语的中伤。可杨明亮就那么肆意地出现在我去找胡小宁一起回家的小路上。
　　跟哥一起去行政楼，胡小宁已经过去了，勇敢一点，和老师解释清楚，你明明没有做，为什么要害怕别人说闲话。杨明亮拍着胸脯说。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向行政楼的方向。他的背影像一头小兽般倔强坚强。他还自称是我哥。
　　我忍不住看蓝天晚霞，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勇敢，就像路两旁的向日葵一样勇敢地向着太阳生长。

　　政教主任听了我们三个的解释，当下表态，会严惩那些搞不文明恶作剧的同学。他要我和杨明亮不畏流言好好学习，好好准备即将到来的第三次模拟考试，时间会让流言不攻自破。学校也会将此事调查清楚还我们一个公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杨明亮，点头哈腰的样子仿佛杨明亮是主任，他才是学生。
　　走出校门，前所未有的轻松，三个人一起约定决战三模。杨明亮的拳头堆在胡小宁的拳头上，我将拳头堆在他们俩的拳头上，夕阳下一同许下誓言——决战三模。
　　三中向来是以纪律严明和升学率高著称。模拟考试又是三中最重要的考试，每年三次模拟考试平均成绩排在前二名的将被保送北大。所以这样的考试一旦作弊是要接受严重处分的。前两次的考试理科班的第一都是杨明亮的妹妹杨明月，我常常以此嘲讽杨明亮，他则不以为然地抖抖肩膀说基因是平均分配的，他有了帅气，父母就把才气传给了妹妹。其实也没那么夸张，虽然平日里杨明亮吊儿郎当的，学习成绩却始终排在前十。
　　而我也发奋努力在前两次的模拟考试中也取得了一次第一，一次第二，我和柳叶两个人的成绩不相上下遥遥领先，同学们私底下都说保送的名额非我们莫属了。杨明亮却总是撇撇嘴巴说柳叶心术不正，十有八九那照片是她发的。

　　每每这个时候我和胡小宁便会一同骂他八卦，谁也不相信那个笑容温和的柳叶会做出那种事情。同路回家变成了三个人，常常是在我和杨明亮追逐打闹的时候，胡小宁在背后安静地看着我们，我笑嘻嘻地跑回他身边，他把好看的图纸拿给我看，上面用彩色的石灰笔画了漂亮的曲线，那是一条缀着流苏的及膝长裙。我起哄着，胡小宁是要送给暗恋的人，他的脸就红了，我看到他别扭地转过脸，杨明亮就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说，哥们儿是不是喜欢上我妹妹啦？还不叫哥。
　　胡小宁和杨明亮在前面厮闹成了一团，而我孤单地落在后面，心里凉凉的，嘴巴里都是酸酸的味道。原来，胡小宁有了喜欢的人，他喜欢裙子的主人，而那裙子的主人不是我……7来不及悲伤，就被第三次模拟考试的大潮淹没。这次是全校的混合考试，数语外是文理混合考的。班级是按照成绩分配的，所以理所应当杨明亮和胡小宁我们三个都在同一个考场。只是不经意就瞥见了胡小宁的桌子上和杨明月摆着一样的冰红茶。
　　那天的数学卷子我答得极其不顺利，或许是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提高了难度吧，统统答完检查结果的时候，就只有十分钟交卷了。一张纸条成抛物线状落在了我的桌子上，监考老师毫无预警地站到我旁边。纸条被他的大手夺去，他气愤地说，敢在我的考场上作弊！我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发出声音。只能任由着在同学们唏嘘声中被监考老师送去政教主任那儿。

　　路上，我磨蹭着走，想着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没有作弊，可那个从天而降的纸条是铁一样的事实。一推开政教室的门，我彻底傻眼了。杨明亮和胡小宁齐齐地站在政教主任面前。杨明亮说，主任，我数学不好才会问胡小宁要纸条的。胡小宁附和着，我扔偏了才会掉在王小乔桌子上的。两个人谎话编得天衣无缝，可那纸条明明是从我身后抛过来的，又怎么会是他们俩，第一次我勇敢地站了出来说，主任，他们在说谎，不是他们扔的。
　　胡小宁和杨明亮一同转过身，狠狠地瞪着我要我闭嘴。主任也生气地说，王小乔同学，你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尖子生，以后可不要和他们这样不诚信的学生混在一起，快回去吧，学校自会对他们做出处分决定。

　　我站在原地倔强地不肯走，眼泪无声地滑落，胡小宁将他洁白的手绢塞到我手里，杨明亮将我推出了政教办公室，那一扇无情的门冰冷地将我关在了门外。
　　第二天，公告栏前围满了同学，他们像参观动物园一样兴奋。那时候的我出奇地勇敢，我挤进人群，踮起脚尖，奋力将那张写满心碎的大海报扯下，撕得粉碎。我听不见议论纷纷，看不见指指点点。我只知道，我害了我最在乎的两个人。

　　那以后，每当路过公告栏，那个曾经贴着关于胡小宁和杨明亮作弊被开除处分的地方都会刺痛我的眼睛。我将头在书堆里深深埋藏，让内心变得坚硬强大起来。
　　8

    九月，我如愿拿到了那所学校的通知书。当着全校学生的面校长亲自颁发奖状给我，我看到杨校长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惊奇地发现他和杨明亮有那么多相似点。
　　以后的每日奔走在各种升学宴中，我都会喝到半醉，因为喝醉了就可以忘记很多事情，甚至忘记杨明月那天的酒话。她说，王小乔你那么平凡那么普通，怎么我哥就那么喜欢你呢？你当真以为在他心里你只是个小妹妹？她酒醉哭泣的样子那么的迷人美丽，她还说，设计的陷阱为什么没害到你，却害了我哥和小宁？……她哭着将酒倒进嘴巴，然后又吐了满地。我拽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子急切地问，杨明亮现在在哪？
　　杨明月指着远方说，其实我哥他们本可以不被开除的，可你知道吗？你们眼里和蔼可亲的杨校长，他为了他的地位和面子，连亲生儿子都可以开除，还连累了小宁。他送我哥去西藏当兵了！当兵有多辛苦，你知道吗？
　　我哭着跑到胡小宁家楼下，却没有敲门的勇气，月光柠檬色，却那么冰凉，我害怕看到胡小宁的妈妈，尽管她不会指责我什么。可胡小宁本是那么美好干净的男孩子，他本来该有那么明媚的前途，却因为我而毁了。我倚着胡小宁家楼下那棵没到秋天就已经光秃的枝桠，哭到眼睛干涩的疼，哭到喉咙沙沙哑哑。我很想很想告诉胡小宁那些不能说的秘密，可是却只能用狭长的指甲在树干上轻轻地划，指甲断裂生生的疼使脑袋也清醒了。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像丢了魂儿一样。或许只有那棵大树和今夜的星光才知道，我是那么地在乎胡小宁，所以才会不敢面对他。

　　9

    我没有想到胡小宁会来火车站送我。那天他依旧穿着洁白的T恤，把一个金色的盒子放在我手上。
　　他笑了，笑得一如小时候那般模样。他说，我太笨了，弄了两个月才弄完，看看喜欢吗？
　　怎么会不喜欢，那条缀满白流苏的长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裙子。我看见胡小宁猩红的眼睛，忍不住踮起脚尖亲吻了里面即将滴落的泪水。
　　我说对不起，胡小宁，如果不是因为我，现在你也会在这趟列车上吧。
　　胡小宁用手捂住我的嘴巴，他说从小我就喜欢做衣服，家里人送我去学设计，也算是完成我的梦想，不是吗？
　　列车员催促着上车。胡小宁红着脸附在我耳边说，小乔，裙子就是一个承诺，我会记得你。只要你说你需要我，就算现在要我跳上火车，我也甘心情愿。
　　我强忍着泪水，不敢再看胡小宁猩红的眼。我很想说我需要，却只能再次装作哑巴，倔强着缓缓走上火车，如果我和胡小宁的感情要靠杨明亮的牺牲才能圆满，那么我宁愿不要。是杨明亮用他宝贵的鲜血救了我的奶奶，是我害得他不能如愿考大学，我怎么能这么自私？透过车窗环视着整个车站都没有看到杨明亮的身影。就在列车启动的刹那。一个明黄的身影追着火车奔跑，汗水洇湿了他整个背部。杨明亮追着火车大声地呼喊，王小乔，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他黄色的身影连同胡小宁白色的身影在火车的行进中一同消失。在泪水模糊中往事历历在目。火车一路北上，将我带离了那个种满向日葵的小镇，就如同我带走回忆般决绝，一去千里不复返。
　　后来，每到夏天我都会穿起那条白色长裙，每每有人称赞它漂亮的时候我都会检索我的记忆，重演那段我记忆底片上永不褪色的纯白时光。那些懵懂的青春事件，会让我想起那些在我生命中匆匆走过却至关重要的男孩们，他们就像天使，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在我身边，带我走出漫漫黑夜。
　　我记得那个笑容干净爱穿白衣的男孩教会我自信，那个笑容澄澈爱穿黄衣的男孩教会我勇敢。白衣的叫胡小宁，黄衣的叫杨明亮。只是他们为了保护我，不着痕迹地一一从我的青春里消失。我宁愿相信他们是一直守护着我的，他们只是暂时离开。他们会记得我，也要我记得他们。
　　那些藏在缝纫机里的纯白时光一直提醒着我，向日葵永远向阳开放，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要自信勇敢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会有两个笑容干净的男孩永远守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