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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我们是在父母的无休止的争吵中长大的，吵架的内容是一样的，父亲的工作经常被迫变换后收入日愈见少，祖母光靠一个儿子扶养不公平(我还有二个姑姑)，还有家里人生病或其他变故使经济无以应对。吵架总是在吃饭或者我们睡觉时开始的。结局也是一样的——桌子上的碗盆被我母亲掀翻在地或者母亲黑夜出走。我们不会劝架，只会在被窝里流泪，生怕她要投河。解决吵架的方法也是一样的，由母亲去老家东山把祖上的房屋卖掉一部分，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祖屋只剩下最东面窄小的更楼(旧时打更护院的地方)。

　　那时父亲总是有无名火，在我上小学二年级，一次父亲用他的无名火把我莫明其妙地狠揍了一顿。我独自伤心了几天几夜后好似有点懂得了人生，感觉活着没意思。这样无缘无故对待我还不如让他们没了我这个儿子，让他们尝试失去儿子的痛苦。于是每天我把书包藏在楼梯的底下逃了学，我四处浪荡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苏州城东那一片的街头巷尾，像市中心玄妙观街那种热闹的地方我是不敢去的，生怕有人看见我不去上学告诉父母。下午三四点钟我急急忙忙回家吃一点好婆为我准备的剩菜冷饭，而后拿上书包再在外面转一圈就假装放学回家。

　　到苏州葑门城门外的郊区要走很多的路，四月的田野一片春光，农夫们在忙碌着春播。燕子在绿荫上飞过，不知名的野花姹紫嫣红在绿茵开放。我躺在城墙上感觉自己已经溶入在蓝天白云中。我忘记在那一部电影曾经看见过这样的蓝天白云，西藏的僧人把一块巨大的织物从山坡上展开，那是阿弥陀佛的佛像。远远地，人们向着这个方向五体投地跪拜前进，我想人们在跪拜前进中向阿弥陀佛诉求的愿望一定会实现。是的，那里值得向往;在天边总有我要去的地方。于是我突然明白人生不能随意死去，人生要有追求。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碰到离我家比较远的邻居俩姐妹在拾荒(捡垃圾)，我向她们承认我懒学(逃学 )了，想跟她们一起拾荒。第二天她们借给我一套工具，我就开始跟随拾荒。在上世纪资源贫乏五十年代纸屑、玻璃、塑料、布线、麻丝、铁丝、铜片、其他的一切金属物废品回收站都要，但是找到它们也十分的不容易。那时的垃圾箱都建在街头巷尾的偏僻处，带斜坡的垃圾箱边上有一个大一点的铁门是供环卫工人运垃圾的，斜坡上居中的是供居民倒垃圾的方洞。铁勾夹是粗铁丝做成的，但我人小夹不到我要捡的垃圾，所以只能偷偷把边上的铁门打开，之后钻进垃圾箱找寻。垃圾箱里的异味是可想而知，而且有时还有垃圾劈头盖脸地倒下来，令我躲闪不及。不过大多数人听见垃圾箱内有了动静，都会慈祥地招呼我：快点出来，倒垃圾了。

　　我是拾荒的生手，而且我们的目标物是那么少，所以一天下来收获总是不多。捡垃圾的所获是不敢带回家的，收工的时候我请她们连同借用的工具一起带走，第二天我们再在约定的地方碰头。过了几天她们会给我几毛几分钱，那是我赚的钱。

　　在好婆面前我没有可隐瞒，我告诉她我跟XX里的俩姐妹在拾荒。好婆问我是不是XXX街XX里的X师母的女儿?我回答就是她们。好婆告诉我那家人家是好人家，可以和她们在一起的。那时，我就不明白了，不去读书，还让俩姐妹去拾荒，为什么是好人家?其实我太小，我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

　　记得我已经交给好婆第三次捡垃圾的钱了，好婆问我把钱积起来有什么打算，我告诉她等我积攒够了我要到天边的西藏去，那里可以看见阿弥陀佛。或许好婆被惊呆了，沉默不语了很久，用长长的叹息结束了祖孙间的交谈。我这才知道相互理解是多么不容易，我感到我的委曲只有我自己承受，父亲把我莫明其妙那顿狠揍，只有我自己心痛，我没处跟人说只有我自己默默地体验着。我只有一个人在暗地里默默地哭。

　　晚饭后，好婆仍旧帮我洗干净捡垃圾的头。我在煤油灯下看借来的《苦儿流浪记》，书里的字我不全认识，但弃儿雷米的故事打动了我。我会为他流浪的生活而流泪，也会为我想象中将来要流浪在去西藏的路上而愉愉地流泪。好婆坐在床沿深沉地呤唱着板桥道情：“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 千门打鼓沿街市。 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 残杯冷炙饶滋味。 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那是好婆从小就给我唱的催眠曲。

　　好婆上床后，我和好婆头枕在一起，细细地听她说：小毛囡(毛囡是好婆给我起的小名)，书你还是要去读的，将来读完了初中、高中考取大学就能找一份好的工作就可以养活好婆。其实你父亲也有许多冤枉的事，毛囡你心里的难过天上的天爷(上帝)已经看见了，他会恩赐给你好的。再说你要靠捡垃圾是根本到不了西藏的……

　　没等好婆说完我就伏在好婆怀抱放声大哭，这么多天的委曲、背负、苦闷、纠结、徘徊和孤苦一下子好象火山一样都释放出来，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长大了我或许会说“生活是那样的无奈”，可在那时候我小小年纪只感觉胸口是那样的堵。

　　我从睡梦中醒来时煤油灯还微明着，好婆跪在神像前双手握在胸口依旧在向上帝她的主祈祷。我知道好婆的祷告是为了我，为了我她，掏尽了心。

　　第二天我和拾荒的俩姐姐分手时告诉她们明天我要去上学了。她们说这样是对的，只有没有钱读书才只能去拾荒(捡垃圾);再则在读书的大弟弟已经好几个星期天没能一起拾荒了，因为他弟弟的拾荒工具一直让我给占用着。听到这里我很感动，她们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已经知道无私地帮助别人，她们是好人。好婆的那句话“那家人家是好人家”是千真万确的。但是好人的结果总是那样不尽如人意，其中一个姐姐的命运更是悲惨。我总不明白为什么好人终究没有好报，善良的人总是得不到善果。

　　她弟弟比我小一岁，我们是一生的知己。俩人的生活经历也近相仿，初中毕业因为家庭出生问题都没能考上高中，而后作为知青插队在同一个公社。七十年代初在国家大力推动工艺美术品出口的机会都去快速学艺，也许我俩对于笔墨都还熟悉，对于传统中国画还有点悟性，所以很快就做上了仿古传统中国画的外发加工，他是画仕女，我是画山水。凭着这份手艺我们在知青返城后还都能自力更生为自己积攒结婚成家的费用。

　　在经济改革的国家经济转型时期我俩都意识企业职工旱晚将会被抛弃，于是我们都在为自己默默准备。企业工人下岗时，我们都没有惊慌失措，作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我们都没有中断责任，甚至比在半死不活的企业里过得还稍微胜过一筹。

　　我俩都喜欢旅游和摄影，他的摄影水平几于专业，Pictures玩得很好。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略有一些生活经历的人都有西藏情结，反正他和我对西藏都有由衷的向往。他一再鼓动着我，最后我答应在我化疗后的一个稳定期我们同行去西藏，他甚至还设计好了路线买好了帐蓬。可惜我很不争气，化疗后我的病情仍然不稳定，我们俩结伴同去西藏的愿望化成了泡影。

　　西藏，我自小魂牵梦萦的地方，在那个天边是我自小曾要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