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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9年，我十六岁。

书上说，这是女孩最美好的一年。是真正的蔷薇花开一般的时光。

可我并不是蔷薇花，我只是一只胖乎乎的，沉默的海豚。

这一年夏天，我考上了海滨中学。认识了莫妮卡。暗恋了安洛斯。

我和莫妮卡成为好朋友。人人奇怪。莫妮卡163CM的身高，刚刚45KG，有天使一样白嫩细致的皮肤，身体发育得像一株饱满细致的玫瑰。而我才160CM，但却有60KG，书上说是标准体重，但看起来却圆圆的，像一条充满了脂肪的大头鱼。我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一看过去像个欧巴桑。还戴着牙套，一笑起来亮光闪闪，看的人眼都会被我恍花。

她们说，全校有百分之八十的男生暗恋莫妮卡，另外百分之二十，是明恋。

我这么告诉莫妮卡的时候，莫妮卡笑得像朵怒放的玫瑰：哦，天。苏薇薇，我只希望安洛斯一个人暗恋我就好。

阳光下莫妮卡的脸有着天使一般的光泽。

所以，我叫莫妮卡天使。莫妮卡呢，叫我海豚。

莫妮卡叫我海豚，是因为我在唱I’LL BE THERE FOR YOU 这首她最喜欢的歌到3分56秒处的时候，能发出像海豚歌唱一般的声音。当时莫妮卡惊为天人，抱着我叫：天呀天呀，怎么会让我遇上这样的宝贝！那是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在公共浴室里。

空气带着海水的咸味微氲，我与莫妮卡站在一棵椰树下，一人捧着一个椰子，对着海滩上的男生们评头论足。

这个酷一点那个不够拽誰的口哨吹得好誰比较幽默誰誰太斯文不好玩，最后我们决定，就只有安洛斯最完美。

人人喜欢安洛斯。据说他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他的眼睛是一种很深的接近黑色一样蓝色。他帅得无可比拟，聪明得人人称道，所有科目的成绩都那么好。像安洛斯这样完美的男孩，只有像天使一样完美的莫妮卡才配站在他的身旁，而决不是站着一只胖乎乎的丑海豚。

我告诉莫妮卡：人人都说安洛斯的眼睛是最纯粹的黑色。其实不是，你现在仔细地看，他的眼睛是一种接近黑色的深蓝。

2

高一海边旅行回来后，便是学校的期末考试。

莫妮卡在一个星星非常灿烂的晚上告诉我：安洛斯说他喜欢我。他说他只喜欢第一个知道他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女孩子。可是，安洛斯并不知道你是最早知道他眼睛颜色的那个人。要不然，你说，他会不会喜欢你呢？

我扮着鬼脸，我知道这时候我看起来更奇怪：如果你是安洛斯，你会喜欢这么一个女生吗？

莫妮卡哈哈地笑：亲爱的海豚，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真是可爱极了。

期考前一天，当我抱着一大堆书下楼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安洛斯。正午过后的阳光把走廊很平整地切割成了同等的两半。安洛斯走在阳光的那一半，我走在阴暗的这一半。擦肩而过时，有风吹过，还是带着这个海滨城市特有的味道，我很清楚地看到，安洛斯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是一种极深的蓝色，像一片安静的海。就那么一抹深蓝而已，我的心却波澜四起，不知所以。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窗外的星星那么好那么好，身边的莫妮卡说着梦话，翻了个身。

第二天的考试我很不期然地考砸。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几近连锁反应地考差，晚上失眠，白天昏昏欲睡。我明明知道答案如何写。可我只想睡觉。

放暑假了。

莫妮卡拖着安洛斯的手来看我，带来好多的水果和冰淇淋。我不记得自己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们拉着手离开的时候，我还在挖着第N杯冰淇淋含糊地说BEYBEY。

之后莫妮卡从三亚打电话给我：亲爱的海豚，我发现从海南这边看天空比北海还要蓝！我们玩得很开心。不过，我想念你了我的海豚。

我说，我也想念你。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还想念安洛斯。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天空，阳光实在太好。北海的天空蓝得很浅，有点薄。我拿了把镜子看自己，头发乱糟糟，皮肤有点黄，张开嘴巴的时候我的牙套还在闪着类似恐怖片里的那种光芒。

3

高二开学，晒得一身麦色皮肤的莫妮卡看起来像一只狂野的小猫。所有的女生都在妒忌：凭什么我们一黑就难看得像块炭头，而天使却黑得那么好看！

我不在意莫妮卡会不会比自己更漂亮。她本来就是大美女，小妖精。她所有的好都是应该的。我只看到安洛斯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安洛斯看起来，很忧郁。并且，他看起来并不黑。难道混血儿还有这样的好处？怎么晒也不黑？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和莫妮卡一起去睡太阳？

晚上，莫妮卡钻进我的被窝：亲爱的海豚。帮个忙。我要重新追回安洛斯。

幸好，黑暗中，莫妮卡并没有看到我的大惊失色。

莫妮卡，你是个小坏蛋。我说。

莫妮卡嘻嘻地笑：可惜SAM要回美国，不然，你一定可以见到他。他有着真正的天蓝色的眼睛。

莫妮卡的确和安洛斯一起去了三亚。可他们在那里认识了美国男孩SAM。SAM对莫妮卡展开了热烈的西方式的追求。安洛斯没有办法接受莫妮卡暧昧不明的态度，一个人离开了海南。莫妮卡也很生气，于是在海南一直呆到开学才回来。

图书馆里，安洛斯坐在我对面第三张桌子上。早晨的阳光穿透海风渡在他的身上，他和他身后的那些书架，像童话里完美的王子。

我像个傻子，看得痴迷。我心里最柔软最柔软的那个角落里，有很多的海豚在轻轻歌唱。我想，不管是什么样的女孩子，遇上像安洛斯这样的男孩，都是要沦陷的。除却沦陷，别无他途。

莫妮卡来到他的身后，假装找书。她今天穿白色的小上装，浅蓝色紧身牛仔让她像一只活泼可爱线条优美的白鸟。

可安洛斯忽然站起来，拿着书走到我的对面，拿出钢笔在纸是刷刷刷地写，然后，再把那张纸递到我手上，再然后，在我惊慌失措的眼神里消失在走廊的阳光里。

莫妮卡快快地走过来，抢过那张纸，静谧的阅读空间里，纸张带着微风的张力，发出张狂的声响。

再然后，莫妮卡拍的一声把那张纸拍在我的书页上，跑了出去，也像安洛斯一般，消失在走廊的阳光里。

阳光下，安洛斯的字美好而忧伤：苏薇薇，为什么我总是要向你妥协？

我忽然觉得，天使和海豚真的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4

莫妮卡却拿着两个香草冰淇淋在图书馆楼下喊我：海豚！海豚！再不下来你的香草冰要化了！我在满堂责怪的侧目中跑下去，运动鞋叭嗒叭嗒地和台阶唱着轻快而慌乱的和声，我无法预言自己心里的惊喜。

再怎么喜欢安洛斯，也比不过天使拿着香草冰站在夏日阳光里的一个微笑。或者，所有年少的爱情，都可以像此刻头顶上的浅蓝天空，这么的简单纯粹，直指人心。

誰也不记得的结局要怎么样才算美好。美丽少年安洛斯最终与天使海豚都成了陌生路人。海豚胖乎乎的，黑框眼镜，有着闪着诡异光芒的牙套，穿很肥大的裤子和衣服。天使爽朗地笑，身体的线条像盛开的玫瑰花瓣边线般美好，穿什么都好看得要命，每每像美丽的白鸟飞过天空一般划过人心，痕迹深深浅浅，誰也忘记不了。

天使与海豚约好了。誰也不要再爱美少年安洛斯。

再也没有人比莫妮卡对我更好。她为了我，宁可放弃安洛斯。誰都可看出，安洛斯的目光还是常常跟着天使莫妮卡。我们在树下看书，他一定也在不远处。我们在走廊上对楼下的男生评头论足的时候，他肯定会从楼下经过。然后，向着楼上轻轻地看一眼。只是一眼，莫妮卡的笑容便停止，再不说话，拉着我匆匆离开。我那么敏锐。我总是那么敏锐地感觉到安洛斯的目光，像深海一样安静忧郁一般的目光。

每个夜里，我都会因为这一些目光变得忧郁起来。我断定这些目光不是为我。绝对不可能是为我。

我总是看着已经睡熟的莫妮卡无名地忧伤。于是我在夜里，整夜整夜地看书，一本又一本。那么年轻内容却那么简单的高中时光，我的心是那么的隐忍，只有看书。只有把所有的书都看完都看懂。我才可忘记一些些安洛斯深海一般的目光。

我终于知道，美少年安洛斯为什么总是那么忧郁。

我的爷爷生日，请许多的宾客。我的爸爸总是想以此证明自己就是有钱的上等人。他看着我肥大的衣服，我的黑框眼镜和我发光的牙套，终于发现他让我请假回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于是坐在后院里啃着一个苹果百般无聊。

拍！誰打了誰耳光的声响像一支箭一般划过我的无聊。

你怎么这么笨！苏家那么有钱。你追到他家的女儿，帮我还了钱。我就再也不打你妈了。你那什么眼神？我告诉你，别想着反抗。你不是我儿子。我没有义务供你读书的！你敢不听话，你就等着看你妈的好戏吧！她就在这后院里，你快找到她。好好表现吧。你妈生你这么副好皮相，现在就是起作用的时候了。

男人邪恶地笑，地狱里的魔鬼，也不过如此吧？

我透过玫瑰花藤的叶子，看到深蓝色眼睛的少年在阳光里站着，像受尽了委屈的黑天使撒旦，冷漠而无助。

5

天使终于兴奋地抱着我哭：海豚！我亲爱的海豚。他终于放下了他的骄傲！他说我从今以后再不负我。哦。他终于知道，我有多爱他。

我拍着她微笑：你是天使。天使应该得到所有的宠爱。

每次看到安洛斯与莫妮卡双双对对，我的心里，都有一个最深最新的伤口，它不断地告诉我，它要历久弥新地痛，才可报复我对自己的残忍，还有对安洛斯的残忍。

我宁可认为安洛斯放弃莫妮卡而给我一张错落慌乱的纸条，只是因为我是苏家的女儿。他的眼神为什么越来越忧伤，是因为他有着太多有着不能言说的伤口。

成全一定不是我的十七岁所要学会的东西。可是我学会了。

我叫人丢给那个男人一张金卡，换他的离婚证书。然后告诉他，安洛斯喜欢的女孩子是我莫妮卡。收了我的钱。他最好以后都识相。

我有那么多钱。可钱有什么用呢？如果钱还能用来买两个人的快乐。那就买吧。

除了看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牙套海豚的成绩那么好，直逼次次第一的安洛斯。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成绩的排行榜上，看到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紧紧排列。

我穿着肥大的裤子走过校园，忧伤而漠然。

莫妮卡拽住我，一脸的担忧：亲爱的海豚。我感觉你不快乐。可是我没有办法放弃安洛斯。我那么爱他。

我夸张地笑，拥抱我的天使：我最多只是悲伤我们即将因毕业而分离。天使与海豚最终是不能在一起的，原来真的有宿命。

可天使莫妮卡一点也不笨，她把手放在我心脏跳动的地方：你放弃他，你不痛吗？可是我那么自私，我爱安洛斯能带给我的荣耀，爱别人妒忌我的目光，爱安洛斯的一切一切。我不能放弃他。放弃了他。我会死的。

于是我说：所以呀。我还没死。我不会死的。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有风吹过来，那风，竟然直直地穿过了我的身体。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低头一看，竟然发现自己心脏的地方是空的。

我的心那里去了呢？

我的心都不见了，可为什么美少年安洛斯还是那么忧伤？

6

什么才是真正的速度呢？白驹过隙？不不，时光的真正速度，是昨天你还看见一个小花蕾的那株玫瑰，今天你发现它已经开得快要败落，你不但错过了它开花的过程，你连它开得最美丽的时刻也错过了。就像我根本就来还不及发现自己成长的时候，就已经感觉自己老去。

再站在当年的沙滩上，我的旁边没有了天使，不远的海滩上也没有有着深蓝得接近黑色的眼睛的美丽少年，我摘掉了黑框眼镜，也摘掉了牙套，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长高到172CM，而体重居然降到了48KG，我站在一棵椰子树下，回头率绝对不比当年的天使差。

这就是时光的真正速度。

一年前，我考上了复旦，离开了这个海滨城市。安洛斯以高我十分的分数，去了北外。

可天使在那里呢？

高考最后一科开试前夕，一个同学跑进来说外面有人莫妮卡，很急。

然后，我们就听到莫妮卡站在教学楼下喊：海豚！海豚！你为什么要这样骄傲？

那么安静的考场里，我们清晰地听到了莫妮卡哭泣的声音，那些悲伤的声响，随着夏日的海风一直在空气里回响。

那一科目，我和安洛斯都没有考好。而莫妮卡，根本就没有去考。

再后来，莫妮卡拒绝见我。也拒绝见安洛斯。我终于知道，我想给的成全并不是莫妮卡想要的成全。

再后来的后来，我终于长成了一个让我爸爸喜欢带出去炫耀的漂亮女儿。就像现在此刻一样，有着许多男孩爱慕的目光，可我时时往下看我的胸膛，原本应该有心的地方竟然是空的。空空的，风都能一下子就吹过去。

我知道北京就在离上海并不太远的地方。可是，我一直不敢去。

没有见到天使之前，我那里也不敢去。

其实，那个海滨中学图书馆里的每个早晨，美丽少年安洛斯都会传给我一些纸条。

那些纸条上写了很多话。

你笑起来很可爱。

我喜欢你忧郁如水的目光。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的光芒有多亮？

我什么时候能再听你的海豚音。

好吧，你要我喜欢莫妮卡，我就喜欢莫妮卡。

为什么莫妮卡在你心中永远都比我重要呢？

可可怜的海豚，最终用一把叫做自卑的铲子，把自己的心都挖空了，弄丢了，我把它丢在了1999年夏天的海边。